原创: 许知远 单读
似乎总是在一觉醒来,外部世界就改变了,我们总是难以构建一个明确的价值观。长期封闭后的中国,正又赶上了全球价值观的混乱,它们相互影响,共同作用到我们身上。贾樟柯比我们这一代人中任何一位都更准确和勇敢地把握了这种情绪。
许知远专栏的第 5 篇文章《小镇青年贾樟柯》,在这篇 12 年前写就的文章中,许知远带我们重新发现贾樟柯。
VOL.05 / JANUARY 3, 2020
小镇青年贾樟柯
一
宁竟同对于那段闲散的时光记忆犹新。作为赵树理文学院作家班的一名学员,他对自己的文学道路憧憬不已,他已经在《山西文学》上发表了两篇小说,使用的是“西波”这一笔名。这是 1990 年春天的太原市,在每个傍晚,他和他的年龄各异的同学们从食堂散步回招待所,他们无所事事,也无所不谈。他记得那个“腼腆、羞涩”的小个子同学,总是穿着大头皮鞋和一件宽大的牛仔裤,似乎“总善于让自己带有艺术家气质”,这个同学也发表了一个短篇小说《太阳挂在树杈上》,技巧明显稚嫩。
宁竟同坐在北京石景山区一家每位十八元的自助火锅店里,回忆起十六年前的太原时光。他穿着一件有点皱巴巴的白衬衫,将打了一个生鸡蛋的啤酒一饮而尽,在我们之间,隔着一桌子看起来不那么新鲜的羊肉、白菜与土豆片, 那台布满油腻腻灰尘的立式空调发出的噪音一直没有减弱过。我们的谈话进行得比预料的更愉快,尤其预先设定的 主题——那个“腼腆、羞涩”的小伙子——转变为文学理 想和命运安排时,气氛更热烈起来。
宁竟同如今是一名不太成功的编剧、一个丈夫和一个孩子的父亲,住在火锅店附近一套租来的公寓里,他在不同的剧组间游荡,在自己无法左右的剧情上删来改去,等待有朝一日成为著名的编剧,以使家庭的生活更为稳固。
过去十六年的生活颠簸不平,造化弄人。他原本清晰可见的作家梦在 1990 年夏天时遭遇了意外的打击,之后很长的时间里,他回到了少年时代流浪在山东、山西时的 老本行,成了一名装修工人。在装修了很多太原的人家之 后,他在 2000 年前后来到了北京。他的文学梦看来已经破灭,1990 年代的社会气息与 1980 年代已完全不同,文学不再是时代中心,那些在《人民文学》、《收获》上发表一篇小说就名满天下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所以,在意外地摆脱那个装修工人的生活后,他开始为一家个体出版商工作。 这些风起云涌的个体出版商,是 1992 年开始的全民经商热潮的一部分,一些昔日的诗人与小说家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他们既为了摆脱物质的困顿,也期待或许可以满足自己的梦想——出版自己喜欢的书。宁竟同为之工作的出版机构创办人是简宁,在 1980 年代他是一名热情洋溢的诗人,以性格豪爽和具有理论素养著称。他和他的朋友作家莫言共同创办这家出版机构的目的很单纯——“出版朋友的诗歌与小说”。
宁竟同的第一项工作是为《贾樟柯电影》丛书做编辑。于是,在 2003 年的夏天,宁竟同再次见到了赵树理文学院的那个小个子同学,十三年前稚气的文艺青年,如今是中国最著名的青年导演,是“亚洲电影闪电般耀眼的希望之光”。宁竟同吃惊地发现,后者已变得如此成熟、自信,在坐满了年长的哲学教授、诗人与艺术家的饭桌上,刚过三十岁的贾樟柯毫不羞涩地发表对于政治、社会与艺术的看法。
▲贾樟柯,1970 年生于山西汾阳,中国导演、编剧,执导《小武》、《三峡好人》、《江湖儿女》等影片。
我和宁竟同的火锅席间的谈话,是以一篇他在十年前写的关于命运的小说结束的,尽管我们四周坐了赤裸上身、被啤酒弄得面红耳赤、情绪激动的大汉,但我还是被拽入了小说浓重的宿命色彩中。
宁竟同是我在 2006 年夏天一连串采访中的一个,我想写一篇贾樟柯的文章,他们是他的童年玩伴、同学、合作伙伴。但是,在每一次接触后,我的头脑中总是闪现出博尔赫斯那篇小说的名字《小径分岔的花园》,在人生的某些横截面,他们似乎都站在同一个起点,在短暂的相伴之后,他们的轨道变得如此不同,一些人继续向前,大多数人则被甩出了轨道。在他们身后,则是中国社会在过去三十年的激烈转变,我们昨天还信奉的铁律,到今天就一钱不值,人们在颤动之中,拼命却经常徒劳地抓住他们认定是确实的东西。